早班的轮船从桃源驶下来,是开往武陵县城去的。在那两边夹着青山的河面上,船俨然像一条高背的大鱼,分开水,直往下游。两缕被激起的白浪,挂在两边,远看去,正像两根拖住的须鳍。许多张着帆、摇着橹的白河船、麻阳船,望见黑烟,就赶忙让出了航线。船每经过一个小小的埠头,尖锐的笛声响起,于是总有两三只木划子拼命地靠上这正慢走的船,那些乡里的,有黄泥味的客慌乱的上下。轮船的人也聚在船边来看。贴着舷板的每一个小窗户洞上,总也挤着三四个人头,为的要瞻仰这有着三四十家瓦屋的山口岸。临河的人家,大半有个小小吊楼,上面每处都伏得有穿大红衣服,或糟绿布衣的女人,她们每天三四次无厌的虔敬的观览这被人塞成了黑色的大船,和从船上下来的客。那有着玻璃窗的一家,万无一失,准是这埠头热闹集中的地方,某某茶馆了。缘着瓦屋的两端,便是新旧大小不等的茅屋了。到了只见浅浅波纹的山,或是生满芦苇的长堤时,船上的次序,才又恢复原样。因为到武陵,为时不长,好多人便一边剥瓜子一边谈闲话,许多人是生来有睡觉特权的,便蜷着腿,歪着头在打鼾了。每次上行下行船,都少不了的,是一大部分人屈着膝在三尺高的统舱中,黑压压的聚成一团,玩那三十二张骨牌的输赢。这都是穿着短衣,和穿着草鞋的人在旅程的消遣。那些住在官舱里的老爷们,只要花费十二串便到了武陵,或又返到了桃源的,大家都无忧无虑,快活的度过在船上的几个钟头。但是也常苦窘于这短时间的轮船生活呢。自然罗,谁也能看得出这只属于那些单身,又不惯同人说笑的女客们。这天便正有着这么一个人在受苦。
这天天刚亮的时候,节大姐由几个相好的同事,和几个心爱的学生陪着,从边街走到码头,为她最后一次离别这多年的学校送行。同事们知道她心中的忿忿和烦郁,不知怎样安慰她,把话说得恰当,都只默默的不做声。学生们见到先生们的静默,更加重了小小心儿上的别绪,一难过,就是平日很活泼的孩子,也无力地懒于再说挽留的话了。
因为到得早,官舱里的座位,还大半是空的,同事中的一个先开口了:
“要多来几封信呵!”
另一个说:
“我赞成你到北京去。我自己实在负担不起那经费,否则我愿意同你作伴一块去。”
节大姐只默然的抿着嘴点了一下头。若在平日,那又当别论,若听到有人愿意同她作伴,她一定欢喜得跳了。但现在她却想到另外一边去了。她以为人这东西都是冷酷的东西。她想:
“唉,何必说假话呢?你们有好好的教员当着,还要上北京做什么?只有我,四处找不到位置容身的我,才该充军到那冷地方去,听说北京很冷,鼻子都有冻掉的危险呢。”
旁人知道她不快活,便都不说了。
沉默越添了人心中的不安。
节大姐呢,平日待人是很好的,但自从得了学校辞退的消息后,她很感激这些多年的同学和同事们。若是他们不隐隐忽忽让她知道他们的聘书都收到了,没有收到的惟她一人。这又不是学校当局单把她一人忘了,那她还痴痴的在学校呆住,等开学后,让满校的学生和教职员来取笑吗?她无端恨起这些人来。他们没有烦恼,他们快乐,他们可怜她,这就是理由。单凭这理由,她是可以恨他们的。但是她一反省,她就觉出自己的荒谬了。她更谦抑的对待他们,忍耐着自己的脾气。她向他们说:
“好,回去吧。难为你们来送,还有他们小孩子。我一到武陵就来信。北京我也不一定去。武陵一好,我还是大半又呆住了。”
顶小的一个九岁的学生,忍不住了,哭着声音说:
“为什么先生一定不肯教我们了呢,总是不欢喜我们了!”
其余的也附和着,说先生一定是讨厌他们的。
节大姐看着这些为她所爱的几个聪明孩子,真不知怎样对付了。她又不好将她的委屈,在学生面前诉说,只诚实地答应:
“你们虽爱我,学校却不要我了!”
学生们以为是诳话,不信。她更说不出的伤心,她催着他们回去。
直到汽笛叫第二次了,她才把他们送上趸船,大家交换着惜别的眼光。
不久,船离了埠头,她把眼从窗户望出去,外面是迤逦不断的青山。唉,多么熟悉的景物呵。在学校时,她每天总有二十次要靠在楼窗上远远望到这里的。她又想起了绿萝山,那也是在窗口边可以隐隐看到的。但这里却更隔远,把头伸出去,也仍然看不到。她又望到那边窗子,从两个人头的隙处,看见接连不断的瓦屋,向后移去,她无心去辨识这是什么街,什么地方了。她把眼光收回来,落在自己的行李上,三件东西:铺盖,箱子,网篮。
平日在房子里难感觉得,可是一到了水上,眼望着绵绵不绝的青山,和浩浩荡荡的流水,便不觉的感到此身的飘飘然,而无所寄托。刚离了七八年住惯了学校的节大姐,怄得有气,又说不出自己的懊恼的时候,自然更感到茫茫了。她举眼望着前方,何处是自己的归宿?回想过去,也觉得并不可留恋。心里只是那样荡荡无主。她只想快到武陵就好,又似乎希望不到更好。她简直不知怎样才能将自己这无聊时间扔去。
她开始注意她的同伴们,她才看见一舱都坐满了。两个女客挨着门边,袒着胸喂小孩的乳;两个年幼些的姑娘,挤紧着她们一堆。从女人中间看过去,是三四个做生意的,大约生意很好,脸上都露出蠢然的幸福的光。再过去,离她不远,是一个在桃源算最时髦的人,穿一身带黑点的灰色洋服,和一副有金边的眼镜,是一个教会医院里的医生,姓孔,她认得他。她赶快把眼光溜到左边,那里是一个乡下老头,不知怎么也坐在官舱里,自在的抽着长杆旱烟。老头过去,是两个刚从上河下来的中学生,还留得有凡是下武陵两三年便失去了的那可爱的憨直。再过去是一个八字胡子的土官僚。在那边门口是几个穿得很好的富绅。在富绅与八字胡子之间,有两个桃源特产的土娼,齐齐方方的一排短刘海,那终年贴着的太阳膏药,那眉心处的一线紫红,那省青洋布衣,那八字半大脚,还穿一双浅红袜子和蓝花缎鞋。她们蹙着眉向人笑,时时打开她们的手巾包,取出一些瓜子来剥。她简直被她们这些样子骇着了。
这些人为什么都不讨人欢喜,她简直提不起一点兴味,她奇怪怎么从前都没看到这些。若早知道船上这样无味,她怎么也得等几天,等有伴了才下来。于是她想她第一次是怎么下武陵来的。
那时,五、六年前吧,她还在念书的时候,听说驻扎在武陵的冯玉祥军队要开大运动会,热闹得很。武陵各学校也参加来宾运动,他们学校里的人也动心了,大家都邀着下武陵来玩,她夹在四五十人之中一块下来。他们在船上,几乎占了一半,大声的唱歌。那是什么样的旅行,多快活呵!充满了青春的狂欢!
她想到另外的几次,不都是快乐的吗?他们有的是伴,他们不缺乏兴致。而且……她不敢想下去了。有两次她一想起就太难过了。
去年春间,正在杜鹃花染红满山满谷的时候,昆山悄悄的来了。她便在学校请了假,又拒绝了同事,因为同事们不知道她的隐情,愿和她一块下武陵去。她陪着昆山往纹石山玩了半天,下午搭晚班船走,因为在晚班船上,可以不会遇见一个熟人。她微微有点害羞。他坐在她旁边,脸相向着,说了许多有趣味的话,但她忽略了,仿佛仅那声音就可以使她陶醉;若她懂得反省一下自己,那她将更羞得抬不起头。那时,她的心,的确充满了一种单纯的不分明的欲望,她很愿她不仅属于自己,而且也属于别一人。事情真巧,昆山在寒假中,偶尔的机会只见了她两三次,不知怎么就那样和她要好了。唉!那些信,那些为爱情串着的字和语言,不就很容易一下便把这二十多年还不曾一次为男人跳动的心降伏了吗?可怜,她虽说在那起学生前,显得是那么老成,但一单独在这男人面前,她变得怎样弱小,怎样柔顺像只小羊了。她在武陵,住在一个私立小学里,昆山便天天来,来看这校里的主人们。主人们以为昆山殷勤,待他不错,昆山在这群女教员中,俨然王子般的过了好久。以后,不消说,她就常常隔不了两三个星期,便要借故请假下来玩,她以为所有人都不会知道她请假的理由的。谁知昆山给她的信,就有好几封先经过别人的目才给她,学校当局便在那时决定了辞退她。虽说都认为她的教法比别人好。她现在才知道她过去的行为,竟给予别人那样坏的印象,她觉得冤屈,于是她恨许多人。
她觉得冤屈,是有原由的。若这时还像中秋时的情形,在夜深的院子里,她把手放在昆山手中,紧紧挨着在月下,听昆山讲他可怜的家庭历史,一个有小脚妻子的丈夫的苦衷,那她当然只有欢欣和决然而去的气概,在船上,她就不会这样愁苦了。一切都可得到补偿,她只盼望早到,她还可以幻想那见后的情形,缓和她的热望,使时间不至于那样让人感到走得太慢了。但现在呢,除了冤屈和烦恼,就完全只是那样无所适从的茫茫的情态了。她哪里还愿再想那使人更感到不舒服的昆山呢?
其实,她想到了,早就想到了,所以越觉得愤懑。她故意撇开这些,转过头去,望那惹人愁的青山绿水。她在这河道上,去去来来不知多少次,还是不能从两岸的地形认出是什么地方来。她只知道钟快响十一点了,才可以望见武陵城对山的大塔。她去望自己的表,只到三点,她才想起昨夜忘记上发条了。她想迟早都一样,所以就不再去计较时间了。她再望舱中,那土官僚正吃一碗卤子大面,乡下老头和生意人睡着了。其余人仍在谈话,本不认识的人们似乎也相熟了,惟有那姓孔的医生俯着头,专心在看一本马可福音。她望望他,忽然觉得那腭骨和两颊都实在太像昆山了。她更望他,本来有点怨恼昆山的,这时,反而不知怎的,心在猛然跳动起来了。她来回不住地想:“等下他见着我时,怎样说?”但不久,还不到那碗卤子面吃完,她又伤心了,她自自然然想起初寒时的一天。
那是一个好日子,一个完全为了相爱的人们,美丽的阳光闪耀着的好日子。她和几个朋友去赴一个婚礼。是昆山毅然反抗家庭,第二次娶亲;新娘也是她的同学,一个比她年纪大,不很好看的二十六岁的瘦女人。这消息太突然了,使许多人惊诧,尤其使她不解。因为前一个星期还接到他非常甜蜜的信,忽然,像说笑话般的说要结婚,谁知两三天后就举行婚礼。她忍着忿怒,嬉笑的参加了这次婚礼。她用冷酷的眼光,望那新郎,回报的依然是那不变的多情的光,又加了点惭愧和抱歉,所以更令她不安。她酒喝得很醉,就回来了。多么难堪的一天啊!
现在想起来,她还是不解。昆山曾向她这样解释:有一晚,他喝了许多酒,想起了她,他发了狂,后来不知怎么,第二天,便有人笑他,说他醉后曾抱起他现在的新太太,说爱她,又吻她……他听了正后悔,这女人来了,很羞涩的,又很随便的便留下了。末后,她的父亲也来了,还接他去吃饭。他实在无法,一切都是他错了,希望她能给他以原谅。她不能相信这解释,只觉得她受骗了,她不懂为什么别人单独要骗她,还想骗下去;因为昆山虽又有了做父的希望,仍然背了新妻写许多极其缠绵的信给她。她自己呢,死了心,不愿被人太扰乱了,整个寒假都没下武陵,只想快点开学,好一心一意来教她所爱的孩子们。谁知等了许久,得来的,却是辞退的消息,而且从同事们的言语和眼色中,得知她之所以被辞退,还是因为请假太多的缘故,她真无从分辨了。若是辞退的理由,是她不善教,那没有什么,若是在三四个月前就辞退她,那自然又当别论。到现在,一过二月,所有学校都快开学了,她能在什么地方去另找位置?她口里虽向人说,想到北京念书,但是,难题太多了:第一,这经费就不易,现在除了领得一年来的欠薪二百元,便什么也没有了。第二,怕考不取,难道还去进中学。而且也不是考学校的时候,等到人到北京,是三月了,什么学校都不必进,也进不去。虽说同事们都瞭然她的苦衷,曾为她向学校去说,但因为名誉的关系,已无商量的余地了。她真恨那诬陷她,蔑视她的学校当局,她更恨自己这次上的当太大了。因此她不能像别人希望的给以原谅,反而更恨了。
这时舱里的人,更多了。因为那土官僚已与其他几人在舱中小桌上雀战起来了。围起来看的更多,茶房们想得头钱,也都拥在这房子里。她受不了这喧叫,惹起更大的烦躁,她望表,表还是只三点,她望太阳,她分不出早晚。
那姓孔的人,坐得隔她太近了,引得她去看那相熟的两颊和腭骨,加添了许多曲曲折折说不清的矛盾情绪。
她不知要怎样才能混去这船中的长久的时日。
但是,最后,这船终于到了终点,大家都欢然地挤上岸去的时候,她黯然地呆着了。她怀疑那常为她住宿的私立学校,那就是她遭了辞退而去投宿的地方吗?她更迟疑,她怕再见昆山。她觉得,她所得于他的,一定是那虚伪和得意的眼光。……
旅客们都走完了,挑夫们也不来了,船已成空船,她还茫然的站在舱中。过后,一个茶房走来,诧异地大声向她说:
“到了呢,女客!怎么还不起坡去?要车子啵,我替你叫好不好?”
她才恍悟自己还在船上。无论她怎样怀疑那一切人情和友谊,她还是不能不去那较熟的地方。她默然随了那给她拿着箱子的茶房走上码头。
一九二九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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